又一个暑假即将过去。
开学前最后一个周六，阿仁、阿乾两兄弟坐上了回湖南邵阳老家的火车。过去18天，兄弟俩在广州度过——这是第一次，他们来到父母工作的城市过暑假。
在流动人口聚集的珠三角，假期里和父母短暂团聚的记忆，伴随了一群孩子的童年。因为在特定时间跟随父母流动，他们被称为“小候鸟”。
在妈妈所在的城中村社区，阿仁、阿乾认识了一位老乡哥哥，实习生何旺洋，今年社区“小候鸟出行活动”的主要筹办人。曾经类似的流动经历，让何旺洋在面对这些孩子时，有更加感同身受的思考。
政府部门和社工、志愿者的合力协作，让从不同地方飞来珠三角的“小候鸟”们，有机会探索更大的世界。
“暑假朋友”的相遇
8月17日星期六，早上8点半，凌塘村口的公交站台边罕见地热闹。三十多名家长和小朋友，手上拿着早饭，背包里装着零食，在等一趟78A路公交车，华南农业大学是他们的目的地。
这是广州市天河区广天社区服务与研究中心举办的一场“小候鸟出行活动”。参与家庭来自凌塘村，广州天河区一处较大型的城中村，李友容和两个儿子是其中一组。
十几年前，李友容与丈夫来到广州务工，孩子留在湖南邵阳洞口县的老家跟着爷爷奶奶长大。此前夫妻俩一直住在公司的集体宿舍，去年才搬出来租房，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间。李友容第一时间想到，暑假可以把孩子们接过来了。
谢依琳、谢美琳的父母在凌塘村开一间蛋糕店。姐妹俩从小生活在老家福建龙岩永定县，每年都会来广州过暑假。这个夏天，姐姐依琳来的比以往更早，六月高考一结束就来到爸爸妈妈身边，上初中的妹妹美琳随后而至。
祝宜君是凌塘村的新面孔。今年，她带着两个儿子从广西老家过来，和在广州工作的丈夫一起过暑假。
从老家来到父母务工的城市过暑假的“小候鸟”，在珠三角地区数量众多。据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，全国流动人口比重最高的4座城市都在珠三角，分别是东莞、深圳、佛山、广州，均超过50%，其中，东莞和深圳的流动人口比重超过70%。经略数据显示，流入广东省的外来人口大多来自广西、湖南、河南、湖北、四川等地。
“小候鸟”从老家启程。 肖雄 摄
李友容本计划要带孩子们去爬白云山，约了朋友一家，但朋友临时加班，计划只能延后。“单独带孩子出去他们总会说‘妈妈，好无聊，早知道不出来了’，如果有一群孩子就会好点。”
这次出行，恰逢其时。
何旺洋负责这次“小候鸟出行活动”的主要筹划，他也是华南师范大学社会工作专业的研究生。
翻阅社区往年的活动记录，何旺洋发现，过去大多是安排城中村小朋友带领“小候鸟”在村内探索，熟悉他们居住的环境，近几年才开始考虑向外走，去探索更远一点的地方。去年暑假，路线囊括广州动物园、广州图书馆、广州塔等多个景点，但路途较为辗转。
“所以今年考虑选择距离近、交通简单些的路线，华农就是一个比较综合性的地点。” 为了这场出游，从确定路线、策划行程、联系导游到后期招募，何旺洋和广天社区的同事们花了近一个月。
华农校园内，“小候鸟”和家长在草坪中央的大树下休息。 淑君 拍摄
从凌塘村坐公交只需半小时便可到达。华农作为广东省最大的大学之一，拥有文化馆、博物馆、植物园、大草坪，堪比一座景区。
文化馆里的酸奶、图书和曲折特殊的空间设计都吸引着孩子们的注意力，博物馆里从远古到近代、从植物到动物、从海洋到陆地的各式展览，也如画卷般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。
“小候鸟”和家长们参观华农博物馆。 南方+ 李菀瑄 拍摄
时下时停的大雨，令偶尔的放晴更显可贵。在食堂吃完午饭后，孩子和家长们聚集在草坪中央的树下，手拉手围成圈，在志愿者的组织下玩起游戏来。不久转移至一栋教学楼前的空地，大家席地而坐，一边彼此分享零食，一边轮流向新朋友们作自我介绍。
何旺洋一直悄悄观察着孩子们对各项活动的反应，他发现，“和常住城中村的小朋友相比，‘小候鸟’会更加害羞、怯于表达，怕说错话。”大多数时候，他们和父母或兄弟姐妹紧紧走在一起，但在草坪上玩游戏时，不少孩子总是带着紧张与羞涩的脸上终于舒展开笑容。
走出城中村之前
这次出行是何旺洋第一次见到李友容的两个孩子。平日里，李友容也常常来社区参加活动，和何旺洋见过几次，但彼此都不知道是老乡。
何旺洋觉得有点遗憾，这是一次“有点迟”的相遇。“如果早一点认识他们，或许就能多跟他们聊聊天，帮他们更快对这里熟悉起来。”
这正是“小候鸟”父母们面临的焦虑。
阿仁、阿乾来广州的第一周，李友容请了几天年假陪他们出去玩，去各著名景点打卡。工作日里，每天下班回家后她也会带两个孩子“出去遛”，哪怕只是去附近的广场骑共享单车，或是到两公里外的湿地公园逛一逛。
“不管我有多累想休息，一回到家就要马上带他们出门。”李友容说，老家偏远，到哪里都要坐很久的车，孩子们没怎么出过门，“现在坐小汽车都还会晕车，不习惯。”但既然来了广州，就要抓紧一切机会带他们四处走走看看。
新环境本就充满了陌生，城中村略显杂乱的交通和设施更降低了孩子们的安全感，若没有大人在身边，他们不敢踏出家门一步。
在出租屋不大的空间里，两个孩子除了写作业，就是下象棋打发时间。李友容买了零食放在家里，但总是没两天就被吃完了，“他们也无聊嘛，没有别的娱乐，就吃东西。”
“小候鸟”来到父母的城市，也要每天完成暑假作业。 南方+ 钱文攀 拍摄
祝宜君操持着一份线上零工，只有完成了工作，才有空带孩子们出门转转。即便对她来说，广州也还是一个陌生之地。“不知道该带他们去哪里玩。” 她苦恼着。
谢依琳、谢美琳姐妹俩尽管从小每年都会来广州，也从未独自游历过这座城市。“在广州没有认识的朋友。”依琳说，小时候暑假在城中村社区的玩伴现在都离开了，“不知道他们长大了都去了哪里。”2006年出生的她，已经是来社区参加活动年纪最大的“小候鸟”。
对新环境的陌生和不安压制着他们走出家门的勇气，但好奇心和探索欲从未消失。广天社区的“小候鸟出行活动”招募帖一经发布便很快满员，最终组成一支包含7组家庭、近40人的出行队伍。
“大候鸟”的记忆
何旺洋主动承接今年的筹划任务，也与自己的经历有关。
2000年出生的他，很小就跟随妈妈从老家邵阳洞口县来到深圳，在城中村里度过了12年的青少年时光，后来又到广州上大学。小学期间，何旺洋记得有一些妈妈朋友的孩子，总是只有暑假才能见到。
“那时候不知道那些小朋友从哪里来，暑假结束之后又会到哪里去。”何旺洋形容，和他们是两个月的“暑假朋友”。上大学后，他进入社工专业学习，接触到流动人口有关的工作和机构，才知道自己曾经的“暑假朋友”是一群人的普遍境遇。
何旺洋从天河区来穗人员服务示范中心了解到“小候鸟夏令营”活动。那是更为大型的系列活动，面向全区有相关需求的流动人口子女，活动往往会持续2个月，跨越一整个暑期，涉及法治教育、心理健康教育、科普教育等多个主题。
而广天社区的一日出行，就像是“小候鸟活动”大浪潮下一圈小小的涟漪。“我们的视角比较草根，想以更灵活的方式去组织这次活动，像一个小型的春秋游一样。” 何旺洋希望，这次游玩能让“小候鸟”们对所处的城市多一点“感受性”的了解。
他为活动设置了两个目标，一是给亲子之间提供更多亲密相处的机会，二是让“小候鸟”们可以结交到更多朋友。这，也正是家长和孩子们的期待。
“小候鸟”和志愿者们在玩游戏。 南方+ 李菀瑄 拍摄
外出务工十余年，李友容错过了太多孩子的成长。最近的朝夕相处，才让她注意到儿子身上有一个显眼的伤疤，问起是什么时候受的伤，儿子告诉她是三年级的时候——如今，他已将小学毕业。
“他们很多事情我都体会不到，也问不到他们心里话。可能他有感受的时候你不在身边，过了他就忘了。”虽然每天都会视频通话，但李友容还是为自己无法第一时间回应孩子的需求、即时的情绪而感到遗憾。她想尽力抓住一切可以与孩子亲密相处的机会。
阿仁、阿乾兄弟俩性格腼腆，尽管社区有为城中村里的流动儿童专门设置的公共空间，平日里常有活动举办，由于说惯了家乡话，普通话也夹杂着乡音，怯于表达之下，兄弟俩还无法与其他小朋友打成一片。李友容想，也许这次活动之后，两个孩子能更快融入社区了。
出游后的第二天，依琳带着妹妹主动去社区活动空间打扫卫生。这里成了她们在自己家以外最有安全感的地方。她们告诉何旺洋，昨天的活动很开心，明年她们还愿意参加。
而对何旺洋来说，几经迁徙的流动经历没有留下成长“创伤”，是一种幸运，也挺值得骄傲。“这种经历让我适应环境的能力变得很强。”比起童年时令人无措的不确定感，现在他从流动中得到的，更多是不断向未知世界开拓的惊喜。他希望这群“小候鸟”有朝一日也能拥有这样的底气。
明年夏天，再见
悠长假期对“小候鸟”来说短暂如飞，团聚的日历转眼翻到了最后一页。
8月24日，从广州开往湖南邵阳的列车上，李友容静静地陪在两个儿子身边，正如接他们来时那样。18天前，来程的卧铺车厢窗前，阿仁和阿乾一路好奇地盯着窗外，目光掠过沿途的大山、郊野、村屋、高楼，直到天光渐渐亮起。
火车站的“小候鸟”身影。 图源视觉中国
李友容仍清晰地记得几年前的国庆节假期，阿仁、阿乾初来广州时的兴奋模样，可惜时间紧张只来得及去南沙天后宫一逛，临走时孩子们好舍不得：“妈妈，怎么没待两天就要回去了啊。”后来在视频通话里，他们总是会问：什么时候能再去广州找你，妈妈？她知道，孩子们喜欢那年秋天的广州。
这样穿插在团聚欣悦中的城市印象，留在了更多孩子的记忆中。
东莞市关爱留守儿童公益夏令营惠及约400名“小候鸟”，市文广旅体局牵头，各镇街协助，两个月里，10期活动让孩子们的足迹遍布东莞各个角落，博物馆、动物园、大剧院、毛织厂、松山湖材料实验室……“以前的暑假虽能和爸妈在一起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。可这次不一样，这个夏令营宛如一把神奇的钥匙，为我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。”一名“小候鸟”在结营仪式上说。
“小候鸟”在东莞展览馆。
在一部分深圳“小候鸟”眼里，对城市的认识与爸爸妈妈的工作分不开。这个夏天，他们带上安全帽走进父母参与施工的项目现场，看到去年来时还只是一片脚手架的空地，今年已树起高大的建筑。南山区总工会举办的这场为期5天的夏令营，让建设者“候鸟家庭”共赴“建造体验之旅”，从前爸爸妈妈总念叨的忙碌，就这样具体地展现在孩子眼前。
建设者家庭到深圳湾文化广场项目参与暑期“小候鸟”夏令营暨家属开放日活动。
没有一个夏天不会结束。这次分别之后，这群孩子对父母的思念中，或许多了些有关大世界的想象。
（其中阿仁、阿乾、祝宜君均为化名。特别鸣谢琦韵、淑君。）
采写：南方+记者 李菀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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